– 「太后節哀,」申時行緩緩上前,在臣子中,他與萬曆的感情最深,悲傷也就最深。就算為了萬曆,也應該爭一爭:「微臣以為,千急萬切,都應先查明先帝崩殂的原因再說。」
「你就這麼想知道真相?!」李太后此刻完全是個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母親,她嘶聲低吼道:「你想讓我兒死了還出醜么?!」她咬著牙,斬釘截鐵道:「大行皇帝在睡夢中暴病而亡,這就是交代!」雖然她當年被沈默打擊的沒了信心,但對付個後輩,還是綽綽有餘的。
太后這麼說,申時行自然沒法問了,只好退一步道:「那大行皇帝的遺詔,不知太后有何旨意?」按舊例,皇帝駕崩,遺詔需由內閣首輔代擬,這是盡人皆知的。
「大行皇帝沒有遺詔……」李太后像頭負傷的雌獅一般,通紅著雙目道:「沒聽懂我方才的話么?」
「可以是事先擬好的……」申時行發現,這老女人比萬曆還難對付,因為萬曆起碼講道理,她卻蠻不講理。
「你見誰二十齣頭就立遺囑了?」李太后的目光冰冷道。
「皇上病之久矣……」
「沒有的東西,為什麼要憑空捏造?」李太后陰測測道:「元輔大人有什麼圖謀?」
「帝王始有登極詔,終有遺詔,所謂有始有終……」申時行硬著頭皮道,此刻他真懷念二王,可是兩人俱已離京,剩下自己獨木難支。
「哀家雖是婦道,卻也看過出自兩代首輔之手的正德遺詔和嘉靖遺詔,以二帝末命的名義,污衊二帝於極不堪!尋常百姓還講個入土為大,既往不咎。」李太后終於把她壓在心頭十幾年的怒火傾瀉出來:「哀家不知道你們這些文臣,心底怎如此狠毒,竟讓自己的君主,死後罵名如潮,永世不得翻身!」
「太后誤會了,遺詔是用來為先聖收拾人心,為新君繼往開來的。」申時行嘆口氣道:「並非臣下有意貶損先帝,也沒有什麼不良企圖,只有一片赤誠。」
「哀家的懿旨也一樣繼往開來!」李太后冷笑道:「怎麼,你對哀家的安排有異議?」
「微臣不敢,只是此事必須慎重,」申時行再嘆口氣道:「一切當以社稷穩定為重。」
「這還像是人話。但先讓潞王當皇帝,等常洛長大了,再接他叔叔的班,這樣有什麼不對?」李太后放緩語氣道:「高宗皇帝曾說過,國有長君、社稷之福,相信他也會同意老婆子這種安排的。」
「太后這種安排,自然是好。」申時行沉吟道:「只是,微臣擔心……」
李太后看看緘默不語的陳太后道:「宮裡有我們兩個老婆子,還有皇后在,三座大山還鎮不住?你怕什麼?!」
「微臣不是擔心這個……」申時行心一橫,抬頭緩緩道:「兄終弟及,我朝也有先例。值此風雨飄搖之際,潞王接位確實要比皇長子更好,但是……必須要先向天下證明,他與先帝暴薨沒有干係。」
「終於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!」李太后緊緊攥著羅漢念珠,憤怒道:「你竟然敢污衊老身的兒子兄弟相殘?為了阻止國有長君,我看你是喪心病狂了!是不是看你那老師當立皇帝威風了,自己也想過把癮?!」
「太后千萬不要誤會,微臣沒有絲毫污衊潞王的意思,」申時行像沒聽到李太后的詈罵似的,依舊冷靜道:「但是據說先帝所進金丹,乃是潞王所獻,這難免會讓天下人產生一些聯想。證明潞王的清白,是他登位的前提,這也是為了潞王著想!」
「放屁!」李太后卻怒不可遏道:「我而本身就是清白的,清者自清,何須證明?」說著轉過頭望向邱得用,低吼道:「潞王呢……為什麼還沒進宮?!」
「潞王殿下悲傷過度,本來第一時間就要趕來……」剛從外面進來的張誠,一臉鬱悶道:「但也不知哪個奴才多嘴,竟然向他道喜,結果把自己反鎖起來,不肯出來了……」
「荒謬,」李貴妃一陣頭暈目眩,強自支撐住道:「他怎麼這麼不識大體?!」說著重重一拍桌子道:「把他給我綁來!」
潞王府中,已經亂成一團。
府上沒有一個顧得上為大行皇帝掉淚的。從王妃到長史、從賓客到太監,都陷入了極度的亢奮。他們興奮、他們焦躁、他們激動、他們著急……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。
通常來講,一旦入了藩王府,無論是太監還是后妃,抑或文武屬官,基本上就走進死胡同,剩下的年月,只能是混吃等死。
現在天上掉下個金疙瘩,本來已經絕望的眾人,突然有了鹹魚翻生的機會,又怎能不緊緊抓住,患得患失呢?
然而潞王卻躲起來死活不露面,把府上人急得呦,全成了熱鍋里的螞蟻,唯恐過了這村兒沒這店。
王妃、太監總管、長史、清客……以及一幹頭面人物,都指著他飛黃騰達了,哪能遂了他的意?隔著門苦口婆心的勸說,嗓子都幹了,裡面卻一點動靜都沒有。
「不會出事兒了吧?」太監總管李剛擔心道。
「把門撞開!」王府長史蘇志堅,當機立斷道:「王爺得罪了!」
於是招來幾個侍衛,一二三,嘿呦,一下就把門撞開!
門開了,大家一擁而進,卻沒有一眼看到朱翊鏐,第二眼才看到他全身裹在被子里,蜷在床上打哆嗦。
眾人好容易把被子掀開,找到他的頭,只見潞王涕淚橫流、驚慌失措道:「不干我事,真不干我事!」
眾人哪管他無病呻吟,這時候手快有、手慢毋,哪還有時間再廢話!於是立即撲了上去,有的緊緊抱住人,有的解頭換髮式,有的寬衣解帶往上套孝服,然後不由分說,塞進轎子里,簇擁著往紫禁城趕去。
與整個王府的鼎沸不同,後花園的煉丹房中,卻比外面的天氣還要肅殺。
煉丹房是內外兩間,外間的丹爐封著,只有青煙裊裊,內間是此間主人的卧房。此刻擺著一桌簡單的酒席,在座的有兩人。
一個身材佝僂、滿臉疤痕的老者,另一個竟是從上海死裡逃生的邱義。
「看來這下子,我們要省事兒了……」老者的右手似乎也受過傷,哆哆嗦嗦的夾一片滷汁牛肉,濺出不少肉汁:「大龍頭果然高明,把那老太婆看得透徹。」他的舌頭似乎也不利索,說話聲音含含糊糊,極不清楚。
「這個正常,兒子,終究比孫子更近一層。」邱義端起酒盅聞了聞,又擱下道:「何況她也嚇破膽了,必不想重演那八年里的終曰噩夢。」」
「早知道你這樣,我就不破費了。」老者白他一眼,端起他放下的酒盅,仰脖喝下去。
「嘿嘿,我可不敢碰你個老毒物的吃喝。」邱義不以為意的笑笑,從懷裡掏出一包豬下貨,挑一塊豬肚扔到嘴裡,大嚼起來道:「只是大龍頭在宮中布置多年,下了那麼多的功夫,最後用了這麼個藏頭露尾的法子,實在是不過癮。」
「你不也是安全第一么。」老者笑笑道:「對於大計來說,過程並不重要,千刀萬剮和毒酒一杯,結果其實都一樣。大龍頭確實有二十七種法子,使皇帝死於非命,其中九種查無對證。但惟獨這種最安全,效果最好。」
「但過程才過癮!」邱義又從懷裡掏出個水袋喝一口。
「光圖過癮做不了大事。」老者孜孜不倦的教導道:「你得明白,做大事的人,名聲必須要純潔無暇,我們這些作惡事的,也得注意不為上面惹麻煩。」
「你真是一條好狗!」邱義半諷半誇道。
「彼此彼此吧。」老者不為己甚的笑道:「不好的狗,都被大龍頭紅燒了。」
「呵呵呵……」無趣的人突然講個笑話,讓邱義都不知該怎麼反應了,他再吃一塊肥腸,突然壓低聲音道:「老毒物,你說我們替大龍頭做了這麼多事兒,會不會有一天會被……」
「有這個可能……」老者自斟自飲道:「狡兔死、走狗烹,自古如此!」
「……」邱義的臉色發白道:「那我冒險回燕京,豈不是個錯誤?」
「大錯特錯。」老者點點頭道:「你本該遠走高飛的,還指望跟大龍頭領賞么?」
「怎麼,我們做了那麼多,不就盼著這一天?難道沒有資格享受榮華富貴么?」邱義的臉色更難看了:「大龍頭要是對我們不仁,休怪我們不義!」
「你憑什麼不義?」老者目光怪異的盯著他:「你甚至不知道大龍頭是何方神聖。」
「但是你知道啊!」邱義熱切的望著他道:「老哥,你把秘密告訴我吧,只要他們沒把咱倆同時抓住,就不怕他們敢殺人滅口!」
老者低頭尋思半晌,點點頭道:「好主意……」
「那快告訴我,大龍頭到底是何方神聖?」邱義急切道。
「好吧,以你的功勞,有資格知道,」老者扯動嘴角,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道:「我就是大龍頭……」說著從袖中露出一面漆黑的鐵牌,上面刻著一個凶神惡煞的龍頭。
「斷龍牌!你真是……」邱義登時變了臉色,想要從座位上彈起,卻發現自己的四肢,竟然完全失去知覺,狼狽的摔在地上,意識也開始模糊,斷斷續續道:「我怎麼中得…毒……」
「下杯子記得,飯前要洗手,還有,吃飯還用筷子。」老者笑笑道。
邱義七竅流血,死不瞑目。
「你看,我說這些廢話,對結果毫無影響。」老者佝僂著腰起身,費勁的把死透了的邱義拖到外間,打開煉丹爐的爐門,直接送了進去。然後把爐子投開,爐火便凶凶燃燒起來。
昨晚這些,老者也感到一陣頭暈目眩,面孔呈現青紫色。他緩緩跌坐在爐邊,望著東南的方向,吃力的笑起來道:「呵呵……大人啊,我余寅雖然是鄭家派到你身邊的,但你才是我心裡真正的主公。既然你下令,一個也不放過,那我就得堅決執行啊。皇帝已經死了,張四維這會兒應該去見他爹了,我抓緊時間,說不定還能和他搭個伴,問問他後不後悔……」
他的嘴角滲出紫黑色的鮮血,聲音逐漸微弱下來:「骯髒的路,我已經幫你走完了,剩下的光明大道,可惜看不到了,真希望能看看,你將建立一個什麼樣的國度……」說完便永遠的閉上了眼睛。
果不出申時行所料,萬曆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朝野的高度注意,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摺兩天之內就達數百件。
在朝野強大的壓力下,李太后不得不責令申時行、朱希忠等數名公卿大臣,調查大行皇帝的死因。
情況沒有那麼複雜,幾乎半天就搞清楚了——萬曆皇帝的死因,是由於長期吸食『阿芙蓉』,慢姓中毒、病入膏肓所致。至於潞王所進金丹,其實本質上,與隆慶皇帝臨終前所食用的丹藥一類,都是一種春藥姓質的助火藥,這種葯含有紅鉛。可當時令人感到精力倍增,但是根本上卻是要涸澤而漁,對於尋常人來說,只會感到虛脫頭痛,將養幾曰就好了,但對於聖體大虛的萬曆來講,只會加速他的死亡。
對於這個結果,李太后極不滿意,因為這樣的話,潞王脫不了責任,至少是有過失的,這樣如何去安穩的繼承皇位?這時,張誠找出了申時行的辭呈,李太后用上玉璽,直接發到吏部。
申時行是個謙謙君子,豈能受得了這份折辱?得知這個消息後,他不斷的冷笑,自己為了朱家的天下掏心掏肺,這老虔婆卻當成驢肝肺,這樣很好,我也算臣道無虧,終於不用再做螳臂當車的蠢事了。
他當天回家收拾東西,翌曰就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京城,一刻也不肯停留。
(未完待續)